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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脑瓜不如烂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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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晚

Administrator
2024-09-13 / 0 评论 / 0 点赞 / 0 阅读 / 56593 字

在城市的边际线上有一家叫“桑榆晚”的特殊店铺,专为独居的老人们开放。

 

可奇怪的是这里既不从事医疗看护,也不推销养老保健,它的业务只有一项——处理老人百年之后的善后工作。

 

这家店是由一对中年夫妻经营的,老板叫做张年,老板娘叫做杨雪。

 

店铺刚开起来的时候有很多附近的人来咨询业务,他们之中有老年人,也有中年人。尽管门前的广告牌上已经写明了店里经营什么,但他们还是不断询问是不是有养老业务,能不能把家中的父母寄养到这里。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一些人就会破口大骂,说老板是缺了大德的人,是挣的短命钱,是在诅咒老人们早死。张年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他只会礼貌的请那些人离开,然后平静的等待下一个顾客进门。

 

这家店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客户,出现在开业后的第二个礼拜。那是一位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有知识分子气质的老大爷,他进门之后便左右环顾。张年礼貌的问他是不是要办理善后业务,老爷子没理他,只是坐在椅子上,颤颤巍巍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

 

“我听小区里的王大爷说,这有一家咒人早死的店,就过来看看。”

 

张年顿感不妙。

 

“老爷子您别玩笑,我们是帮独居老人处理身后事的,可不是什么咒人早死的店。”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烟灰缸放到老人手边。

 

“嗨,我知道,咳咳,你要真有这咒人的本事,就不会屈在这小店里了。我找你来,咳咳咳,是想咨询一下你们是怎么个善后流程,又怎么确定老人哪天会走?”

 

“您今年高寿?”

 

“属虎的,八十六了。”

 

“是这样,您在我们这办了善后,每天早晚都会接到我们的问候电话,每周我们也会去您家拜访一次,了解您的身体状态。至于流程上,等老人百年的那天,我们会到医院开具死亡证明,联系殡仪服务机构,办遗体告别手续,然后再根据老人的遗愿确定是否举办告别仪式,确认火化手续,领取骨灰,最后办理安葬事宜和销户。”

 

“怎么收费?”

 

“您要是身后东西都置备齐了,我们就只收服务费和手续费,要是什么都没置备,那就要把那些钱也都算进去,可能就要上万了。”

 

“钱不是问题,我都要请陌生人来给我收尸了,我还在乎钱吗?咳咳,我就怕自己没了都没人知道,等到臭了,腐烂了,巨人观了,再被人发现,我这心里...咳咳...咳咳咳...就难受。”

 

“老爷子您别抽了,咳嗽的都厉害了,您来点水喝。”

 

张年倒了杯水递过来,老爷子接住喝了几口,但还是没放下手里的烟。

 

“人老了就没意思,我就剩这么点爱好了。”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烟,“把这个给我掐了,还不如弄死我呢,哈哈。”

 

“哈哈,就冲您这心态,您也得长命百岁啊。”

 

“长什么命啊,早死早超生,不然我怎么一听老王头说你们这个店,就赶快过来了呢。”

 

“家里就剩您自己了吗?”

 

“还有个女儿。”

 

“哦您有子女啊?!那我就不能接您这单了,您在这坐会儿就回去吧。”

 

“怎么了?”大爷突然变的严肃起来,“有子女怎么了?有子女的就不好欺负了是吧?你怕有人找你们麻烦是吧?”

 

“不是的,您有子女,这些事完全可以由他们去做,根本不必花这份冤枉钱啊。”

 

老爷子闻言将目光转向了地面,他嘴唇抖动着,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全变成了长长的叹息。

 

“唉......我那个姑娘啊...在国外十多年没回来过了...”

 

“十多年?!她不回来看看您吗?”

 

“不赖她,不赖她。”老爷子一个劲的摆手,“都是我的原因,雯雯小的时候家里就没能给她一个好的环境,我跟我爱人总是打架,家里的盆啊碗啊碎的不计其数,甚至在学校门口我们俩个都能打起来,给她带来了特别不好的影响。那孩子很想逃离这个家,上中学的时候她就想去寄宿学校,大学也是报了外地的志愿,等毕业之后直接就去了国外。在她妈妈没了之后,她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但是再也不回来了,不回来了。”

 

老头说着眼眶就红了,张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点上一支烟给他。

 

“所以啊,我才会来到你这。谁不想让自己孩子照顾,可是我没这个福分呐...”

 

“您别这么说,这样,您这单我先接了,等您孩子回来,我给您退款。”

 

“谢谢了老板,但我知道我结局会怎么样。活这么大岁数了我没求过人,但今天求您一件事,别让我走的时候太难看。”

 

八十多岁的人了说着就要跪下,张年兔子一样跳过来搀他。

 

“折寿了折寿了!您快起来!我答应您,一定给您料理好身后事!”

 

“多谢了....”

 

张年登记了老爷子的详细信息和家庭住址,老爷子姓卢,退休之前是厂里的高级技工。除此之外还登记了他的一些要求和遗愿。从明天开始合同正式生效,如有不满意的地方,随时可以终止并退款。

 

在这之后的每天早上九点和晚上七点,张年都会固定给卢老爷子打一通电话,问问他身体怎么样,情况如何。卢老爷子也是很高兴,他说每天都能有人跟他说话关心他,有病也都好了。他还问张年什么时候能来家访,他想给张年看看自己女儿全家福的照片——她女儿现在已经当奶奶了。

 

晚上的时候有个奇怪的号码打给了张年,看格式像是国际电话,张年直接给挂断了——基本都是诈骗电话。但那个号码很快又打了过来,张年试着按了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国女人的声音。

 

“您好,是桑榆晚的老板吗?”

 

“是的,您是?”

 

“我是卢先生的女儿,听说我父亲在您那里办了身后事,所以就打电话过来了解一下。”

 

“哦哦,卢女士您好,您父亲确实是在我们这预订了善后业务,合同也都签完了。您想了解哪方面呢?”

 

“其实也没什么想了解的,就是打电话过来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有这件事。”

 

“当然是真的,您在网上也可以查到我们店的详细信息,不是什么野店。”

 

“我查过了,所以才给你打的电话。你的银行卡号给我一个,我一会儿把钱打给你,你把我父亲的钱退给他。”

 

“哦哦,好的。那个...您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我也没跟他说。”

 

张年想到卢老爷子哽咽着要给他跪下的场景,心里的那句话就再也按捺不住。

 

“其实您抽空也可以去看看他。”

 

“谢谢您提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家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请您赶快把银行卡号告诉我,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您说闲话。”

 

“好的好的,抱歉。”

 

张年把卡号报给她,电话立即就挂断了。不一会儿银行短信提示钱款到账,数目比卢老先生给的要多很多。张年马上给卢女士回拨过去,但直接被拒接了,随后就过来一条短信,只有六个字:办的风光一点。

 

张年心里明白,这对父女不会再有缓和的机会了。

 

周日上午张年带着装钱的信封去看望卢老爷子,早上已经提前跟他打过了招呼。

 

除了信封之外张年什么都没带,毕竟他是做生意的,如果每次上门都要买东西,那交的钱很快就会不够用了。

 

卢老爷子的家在一个老小区,位置还是很好找的。张年上楼敲响202的门,门很快就开了。老爷子看见张年很是开心,热情的将他迎进屋里。

 

“小伙子快进来,屋里有点乱,别介意。”

 

“哪有,您这屋里还行,挺干净的。”

 

虽然嘴上是那么说,但屋里还是能闻到一股轻微的尿骚味。张年环顾了一下四周,客厅的空间不算大,家具也都老旧了,沙发背上还铺着那种老式的白色纱巾,看着就能让人回想起九零年代的生活。茶几上有几个小摆件和一套茶具,但更多的是药瓶和药罐。

 

“坐吧,我去给你倒点水。”

 

“不用不用,我待会儿就走了,一会儿还有事呢。”

 

“这么着急啊,我还想留你吃个中午饭了。”

 

“不了,得赶紧回店里呢。您老最近怎么样,身体还不错吧。”

 

“还行,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昨天晚上我跟下棋的老李头还遛弯了,他的腿脚可不如我。”

 

“哈哈,您是老当益壮,身子骨硬朗着了。”

 

“硬朗啥啊,我也就比他强那么一点点。对了,我给你看看我女儿一家的照片,我的玄孙子啊,现在都上小学了!”

 

卢老爷子吭哧吭哧的走回卧室,拿了一个裱好的相框回来,张年赶忙接到手里——相片里是卢女士的三代同堂。

 

“喔唷,您女婿是个老外啊!”

 

“是啊,不过他中国话说的不错。这个戴着眼镜的是我孙女,这两个小孩是我的玄孙子和玄孙女。”

 

“孩子们都这么大了。”

 

“可不是吗,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哎呀~你看看我这个大玄孙,多壮实,跟小牛犊子似的~”

 

老爷子的脸上久违的泛起了光。但张年却是止不住的心酸,这照片上的每个人都跟卢老爷子有关系,可是每个人又都跟他没有联系——他们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您女儿最近跟您联系了吗?”

 

“没有,但是前几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了我在你那办后事的事儿。”

 

张年从兜里掏出信封。

 

“这个是退您的钱,您的女儿昨天晚上给我打了电话,您的钱她都出了,让我把这个钱退给您。”

 

卢老爷子没接信封,也没有说话。他摘了眼镜,哆嗦着掏出烟,哆嗦着点上火。

 

“你看...我就说她不会回来吧...咳咳咳...”

 

“她不是那个意思,她也是想尽份力给您...”

 

张年自己都觉得心虚。

 

“行啦...不用安慰我,我的闺女我自己了解。钱你收着吧,我要这堆纸也没用了。”

 

“那怎么行?一码归一码,我们不能多收您的钱啊!”

 

“留着吧,就当给我积德了,如果以后你碰上没有钱也没有子女的老人来找你,就用我的钱帮他善后吧。”

 

“这.....”

 

“我这有一把家门钥匙给你,哪天要是敲不开我的门了,就用它进来。”

 

“您不会想不开吧?!”

 

“说什么呢,我哪有那么脆弱,但是人老了总有意外,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明白了。”张年接过钥匙,“但我不希望敲不开您的门。”

 

“呵呵,最近是不会。走吧,你忙,我就不留你了。记得按时给我打电话。”

 

“您放心,忘不了。”

 

“一定要按时啊!”

 

“一定风雨无阻!”

 

周一,阴雨。

 

卢老爷子的电话打不通了。

 

张年从9点开始打了十几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心里发紧,汗毛倒立,立刻驱车到了老爷子楼下。急促的敲门声根本敲不开面前的铁门,张年急的双眼通红,恨不能用拳头凿碎这道破门。慌乱中他突然想起了那把钥匙,急忙掏出来打开防盗门——卢老先生瘫倒在沙发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手上还攥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张年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下来,他不敢去想卢老先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坐在这漫漫长夜里的,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昨天老先生会给自己那把钥匙,从交出钥匙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好了今天的一切。

 

张年努力平复住自己的情绪,他轻轻把卢老先生放平在沙发上。即使改变了姿势相册也还是被老先生紧紧攥在手里,张年也无意把它取下,在漫长又巨大的绝望里,那应该是他唯一的寄托了。

 

茶几上放着空了的安眠药瓶,以及卢老先生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另外还有两封遗书,一封写给张年,另一封写给卢女士。张年把给卢女士的那封藏在了茶具底下,他希望这封信由卢女士亲自打开,而不是由警方转交给她。

 

之后他打开了给自己的那封,信里是卢老先生对自己后事的一些安排和对张年的感谢,他非常庆幸自己能在晚年的时候走进桑榆晚,碰到那么好的老板。同时他也希望桑榆晚能够一直开下去,帮助更多像他一样的老年人。

 

张年小心的叠好信纸,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分别给公安和医院打了电话,最后一通他拨给了卢老先生的女儿。这次电话没有被按断,也很快就被接通。

 

“喂?哪位?”

 

“您好,我是桑榆晚的老板。您的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了。”

 

电话,被挂断了。

 

没有询问,没有了解,只有像死了陌生人一样的冷漠。

 

张年突然间觉得无比气愤,他很想再拨回去狠狠骂对方一顿,但是旋即又释怀了。有因就有果,自己一个局外人,到底又能改变什么呢?

 

警车和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楼下,警察详细询问了情况,也看过了那封遗书。他们给现场拍了照片,随后就将张年带回所里做笔录。卢老先生的遗体也被送往了医院。同时警方也通知了卢老先生的女儿,卢女士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她也为张年做了开脱,但拒绝了警方提出的尸检要求。

 

因为有合同,遗书和当事人直系亲属的多重证明,所以张年只是简单的走个流程就被放了出来。那本相册也由警方交到了他手里,那果然是个家庭相册,里面全部都是卢老先生爱人和女儿的照片。

 

张年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开具了卢老先生的死亡证明,然后联系殡仪服务机构,同时按照卢老先生的遗愿,不举行任何形式的告别仪式。但出乎张年意料的是卢先生的女儿在遗体火化之前赶回了国内,并且出现在了张年的店里。

 

“老板,请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卢女士的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

 

“后天就要火化了,你要去看一看他吗?”

 

“请把地址告诉我。”

 

“在殡仪馆。这是你爸爸家的钥匙,他在家里留了一封遗书给你,我把它藏在了茶具底下。还有,这是他死之前攥在手里的相册,也一并还给你。”

 

“好的,谢谢。”她接过钥匙和相册,“后面的事情就由我来操办吧,不需要您费心了。”

 

张年笑了,笑的极难看。

 

“您知道怎么安顿您爸爸吗?”

 

“他有什么遗愿吗?”

 

张年把卢老先生写给自己的那封遗书拿给了她。

 

“你带着它去找你那封遗书吧。余下的钱我会退给你的。”

 

“钱就不用退了,当作是对您这段时间照顾我父亲的感谢。”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的父亲吗?”张年直视着她,他已经忍不住想为卢老子讨个说法了,“你知道他走的时候有多孤独和凄凉吗?他到死都抱着关于你们的相册。”

 

但卢女士毫不动摇,她用同样坚定的目光看着张年。

 

“老板,我不知道您今年多大,也不知道您经历过什么。可我希望您不要站在道德高地上来审判我,我也是有子女的人,为人父母的心情一样沉重。我在飞机上还在质问自己这些年做的到底对不对,我又到底该不该回来,可最后还是出现在了这里。爸爸已经走了,说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也不想告诉您他给了我一个多么支离破碎的家和回忆。但有句话我还是要跟您说,如果您经历过我经历的,未必能有我大度。”

 

卢女士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年看着她离开,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他完全有时间说出那句“可他毕竟是你爸爸。”但这句话像石头一样堵在他的喉咙和胸口,让他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卢女士说的没有错,他没有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去批判谁,那些痛苦的经历也不是由他张年承受的,可那创伤却是显而易见的——连时间都无法将它抹平。

 

卢老先生下葬的那天张年也去了,他远远站在后面看着卢女士一家悼念去世的亲人。那两个孩子跟照片上一样可爱,不过他们应该并不知道地下长眠的人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卢女士也并非铁板一块,在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失去父亲的痛始终是大于过往的仇恨的,血脉里流淌的亲情也许会被遮盖,但永远都不会消失。

 

在这之后桑榆晚的生意渐渐变的好了起来,张年那天砸卢老先生门的情形全都被对面邻居看在了猫眼里,在经过一番添油加醋之后,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了这位非常负责的“后事人”。

 

大部分老人来店里都是预订一个标准的善后业务,但也有一些会有特殊需求,就像今天的这位老太太一样,她希望张年可以到她家里去客串一下她的侄子。

 

“呃...老太太,您是需要我干什么?客串您的亲戚是吗?”

 

“是的,我也不怕您笑话。我们老两口没有孩子,老伴儿也是身体不好长期卧床。之前都是侄子在照顾,我们也跟他承诺了,只要给我们养老,死后的遗产就都归他。但是...您也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连亲儿子都逃不过这个魔咒,更何况侄子了。在照顾我老伴儿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变的越来越不耐烦,言语之间也有希望我们早点去死的意思...”

 

老太太哭了,但又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我们俩个最怕给别人添麻烦,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能为难自己就不为难别人。但是我已经这个岁数了,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有些力气活我真的干不动了。我也想了,这些日子侄子也尽了不少力,我给他一些钱就不让他再来了。后面我就请保姆,能花钱解决的,就不去欠人家人情了。”

 

“人老了确实是有很多不方便,我也能感觉到您的困扰。不过...您说的这些,跟让我客串您的侄子有什么关系吗?”

 

“保姆也是看人下菜碟的,有子女的跟没子女的完全是两种态度,我想请您去帮我站站脚,保姆来了让她知道我们家是有年轻人主事的,是有人给撑腰的。至于我的侄子,我跟老伴儿也商量了,我们不想再麻烦他了,人家有自己的父母,我们也不想挨埋怨。”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您贵姓?”

 

“免贵姓孙。”

 

“孙奶奶。您今年高寿啊?”

 

“七十六了,属猪的。”

 

“您七十六,我四十五,当您侄子好像有点不太合适吧?”

 

“这个没有人会去较真的。而且我不会让您白登门的,您就在屋里坐一会儿,跟保姆说几句话,让她好好照顾我们就行。去一次给您两百块钱。”

 

“不用啊奶奶,您在我这办了善后业务,每天早晚我各会给您打一次电话,每周还会登门拜访一次。这不比单次上门强?”

 

“真的吗?!”孙奶奶激动的眼里都要放光了,“那可太好了!这解决了我们老两口的大问题啊!我要谢谢你啊!谢谢你给我们这些没孩子的老人一条活路啊!”

 

“没那么夸张啊奶奶,就是个生意而已”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在哪办业务啊?我现在就办,我们两个都要办!”

 

“您在这登记个表,按表上填就可以了,连您老伴的也一并填了吧。”

 

“好好好,你们怎么收费啊,我只有现金可以吗?”

 

“可以啊,但您是两个人,得交两份钱。”

 

“没问题,你帮我这么大的忙,别说两份钱了,我把存折给你都行!”

 

“好家伙,奶奶您快冷静点,您敢给我也不敢收啊。我这是正经生意,只收自己该收的钱。”

 

“你这不光是做生意,也是行善积德,老天爷会保佑你的,你一定会有福气的。”

 

“哈哈,都保佑都保佑,咱们啊,都受保佑。”

 

孙奶奶千恩万谢的走了。

 

张年按照流程每天都致问候电话。

 

孙奶奶在第二天晚上的电话里请张年过去,她说明天上午保姆就会到家里来,她把地址又给张年重复了一遍,然后恳请他一定要来,张年欣然应允。

 

转天上午驱车到了孙奶奶家,两个老人住的是一楼,对上年纪的人来说一楼是很方便的。奶奶一开门就热情的攥着张年的手,嘴里不停的说着你可来了。张年当然明白怎么回事,也是一口一个婶儿叫的特别亲。保姆站在后面,笑的有些拘谨,她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皮肤黝黑,面相上是那种很朴实的人。

 

孙奶奶把张年让进屋里,同时也跟他介绍起这位新成员。

 

“这个是新来的住家保姆,赵姐。”

 

“你好赵姐,麻烦你照顾我叔叔跟婶儿了,老两口腿脚不好,您多费心,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不费心不费心,我干这行好几年了,都有经验了。孙奶奶多有福气啊,后辈儿孙这么疼您,还专程来看您。”

 

“小时候这孩子就厚道,我也最偏心他。现在你看,我没疼错人吧。走吧,咱去看看你叔叔。”

 

张年跟着孙奶奶来到卧室。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看见有人进来,他抬起了自己枯枝一样的胳膊,张年赶紧过去握住他的手。

 

“你来啦...”

 

“我来了,您老最近怎么样,身体还行吗?”

 

“唉...没什么意思...活着也是累赘...走了又怕她自己一个人孤单...”

 

老爷子把目光移向老太太,老太太嗔怒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腿。

 

“这老头,净瞎说,咱俩约定好了一块走,谁也不能耍赖。”她又拉着张年的胳膊,“咱去客厅,不听他瞎说。”

 

赵姐已经在客厅的茶几上沏好了茶水。但张年也没久坐,他只是跟赵姐又叮嘱了一遍要好好照顾老两口,随后就急匆匆的走了。后面还有几家老人要去拜访,实在是没有时间在这里逗留。

 

虽然请了保姆,但这并不带代表家里就安宁了。晚上张年给孙奶奶打问候的电话时候,老太太忍不住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您怎么了?怎么哭了?保姆欺负您了?”

 

“不是赵姐,是我那个侄子,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以后不用来了,会给他一些钱当作这段时间照顾他叔叔的感谢。结果他直接就在电话里骂起来了,骂我们两个是傻逼,是早就该死的东西,说我们想把遗产都留给外人,还威胁我如果敢把房子给别人,就弄死我们俩。”

 

“什么?!这是什么混账东西!他说的还是人话吗!”

 

“他要就是说说,我也还能承受。可他下午就来我们家了,指着人家赵姐鼻子痛骂,说人家是贼,是不要脸的玩儿意,给人家赵姐骂哭了,人家也不接这活了。然后他就要我老头写遗嘱,保证死后遗产都给他。我们两个都不写,他就砸东西。我抱着老头,给他塞速效,拍他后背,就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死过去啊呜呜呜...”

 

“他妈的!他现在在您家里吗?我过去揍死个必阳的!”张年气的火顶天灵盖,他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主持公道。

 

“走了...我报了警,给他爸爸也打了电话,两边的人都来了。警察也很负责,帮着我们说了不少的话,说再敢这样就把他给拘留了。我也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们老两口的钱一分都不会给他,他再敢上门我们就卖房搬家,谁也别想找着。”

 

“他再来您就给我打电话,我给您撑腰去!”

 

“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把你拉下水,也不会让你跟我侄子见面。你还得给伯伯婶子处理身后事呢,我们两个更得保护好你了。”

 

“唉...真的不该让您这么好的人碰上这种事...”

 

“嗨...这都是命。好了,就说到这吧,占用了你这么长时间。不过我跟你说说话,这心里也好受许多,晚上就能睡着觉了。”

 

“您一定要保护好身体,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谢谢你。”

 

到闭店的时候张年心里也还是挂念着这件事,他实在是忍不住想去为两个老人出头,可又拎不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左思右想之后,他决定去找杨雪商量一下。

 

“老婆,我有个事想跟你念叨念叨,这事在我心里一直过不去了。”

 

“什么事啊,这么愁人。”

 

“前两天来的那个孙奶奶你记得吗,就是没有子女的那个。她侄子想吃绝户,让老两口给他写遗嘱,承诺百年之后把遗产都给他。孙奶奶肯定不同意啊,他侄子就诅咒他们早死,还把家里给砸了个稀巴烂。”

 

“啊?!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侄子?孙奶奶报警没有?”

 

“报了,警察也来了,说再敢砸东西就给他拘留了。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警察也没法管太深。这侄子肯定还会来的,所以我就想帮孙奶奶出出头,吓唬吓唬她侄子。”

 

“不行!你不能去!你这时候要是去了你觉得他侄子会怎么想,他更觉得要有外人来抢他遗产了,怎么平白无故的就有人来给他婶儿撑腰了呢?别人家的事咱不要掺乎,你觉得是伸张正义,但根本就是添乱而已。”

 

“哎呦还真是...这么做就更刺激他侄子了。”

 

“对吧,你自己不也明白吗。再说儿子上大学成绩也很不错,你这时候出点事进个局子,那不给孩子前途全毁了?我警告你啊,可别给我干这傻事。”

 

“唉...我知道了。”

 

张年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之后几天的问候电话里他和孙奶奶也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和那个混账侄子。

 

但不提不代表这件事就烟消云散了。那个侄子果然像张年猜测的那样又去了孙奶奶家,只不过这次他是负荆请罪,在老爷子的床边长跪不起。两个老人也不是铁石心肠,即使孙奶奶很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原谅了他。

 

她也第一次主动给张年打了电话。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啊,我那个侄子又来了。不过这次他是道歉来了,给我跟他叔叔都认了错,态度很诚恳,我们也决定原谅他了。打电话来跟你说一声,省得你再担心了。”

 

可张年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您确定他不会再犯浑了吗?您最好留个后路,免得他一得逞就把你们抛下了。”

 

“唉...我当然知道人的秉性难移,可我们毕竟生活在这个家族里,不是我想断就能断开的。老伴儿是家里的长子,死后必须进祖坟。就算我再强量,自己一个人就能把下坟地的种种事情安排好,我也不可能不通知家里的其他人。况且我死后是要和他合葬在一起的,不管生前死后,我都脱不开和这个家的关系,又何苦再徒劳的挣扎呢...这几天家里的老辈们都在给我打电话,给我做工作,劝我原谅我那个侄子,说什么他们会给我撑腰,会替我打骂侄子。我呀要是再不表态,就好像我不懂事儿了一样。”

 

孙奶奶苦笑了几声,声音里的悲凉与不甘像泪水一样从听筒流进张年的耳膜。可他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只能沉默的等待着老人继续往下说。

 

“我也跟老头说了,他们不是承诺给咱们撑腰吗?以后只要侄子一摆脸色,我们就挨个儿给打电话诉苦,让他们谁也不安生。”

 

“对,就得这么干,让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哈哈,还是你最懂我啊。”

 

“唉,我心疼您,可又没有一点儿办法能帮您。既然侄子又回去照顾您了,那我就把您的钱给您退了吧。”

 

“不行!我没有终止这项业务,我们两个都没有。你还是按照合同上写的那样每天都给我们打电话,只是不必再来家里了。那些钱也不要退,我们俩节省了一辈子,也该为自己奢侈一把了。存着的钱我都给它花了,不会给我的侄子留下一分。”

 

“我明白了。”

 

“记得每天都给我们打电话啊,直到没人接的那天才算完成任务。”

 

张年很想说“您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但是他说不出口,对孙奶奶和他老伴儿来说,这样的祝福也许更像一个漫长的诅咒。

 

“您放心,少打一个,您十倍罚我的款。”

 

“好,一言为定。”

 

这也许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最稳妥的结局了。

 

人到晚年又无子女的无奈,即使只是作为旁观者,也让张年感到难以释怀。他只能默默的祈祷,祈祷他们的侄子能良心发现,给两位老人一个积极乐观的未来。

 

店开久了,遇到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虽然桑榆晚是一家只处理身后事的店,但还是会有一些没有子女的老人将张年和桑榆晚当成一种精神寄托。有些老人会习惯性的到店里坐上一坐,看看来办业务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跟自己同病相怜,或者不如自己的。老人们之间也会抱团取暖,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互相帮助。

 

还有些时候他们需要住院,自己解决不了就会请张年来给帮忙办个手续,或者帮忙给联系个护工。不忙的时候张年都会帮上一把,甚至忙的时候也会挤出时间去伸出援手。

 

但老人们并不全是通情达理将心比心的,他们之中也有胡搅蛮缠的,有一位甚至不讲理到让张年一度有了闭店的想法。

 

有位姓李的奶奶在凌晨身体不适的时候不先给医院打电话,而是先给张年打。可这个时间张年能做的也只是打120,然后把老人的地址告诉给医院。可这依然没完,李奶奶还是一直打电话让张年过去给她办住院手续,甚至直接命令他跟着陪护。

 

张年怒火中烧,如果是白天他还可以去帮个忙,但现在已经凌晨2点了,他没有义务去照看一个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没有签订任何看护协议的老太太。手机已经被调成了静音,但屏幕上依然源源不断的显示着来电号码。张年眉头紧皱,最后只能将手机关机压在了枕头底下。

 

然而转天早上开机没多久,张年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向他询问这位李奶奶的事情。

 

“您好,是张年张先生吗,我是派出所的,想跟您了解一些事情。”

 

“我是张年,警察同志您好,您想跟我了解什么事呢?”

 

“昨天有个姓李的老太太报警了,说儿子虐待她,不来医院照顾她,而且跟儿子也联系不上了。我们就查了一下老太太的信息,想联系一下她的其他家人。结果这一查发现老太太一辈子都没结婚,也没有伴侣,那就更不可能有子女了。我们就问她您儿子叫什么啊,她就说了您的名字。我们民警知道这事肯定有蹊跷,所以也没有去打扰您,就等着白天再跟您了解这个情况。所以您跟李奶奶是什么关系啊?她为什么一直念叨您的名字啊?”

 

张年无语了,他没想到昨天晚上闹了这么大动静。

 

“我的天...我跟李奶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是开了一家店,专门给没有子女的独居老人处理身后事的。她只是在我这办了善后业务,可能是默认我要给她养老了。”

 

“所以您是没有跟李奶奶签订养老协议的对吧?”

 

“对的,我们根本就没有这项服务。养老的话外面有很多养老院和住家保姆,我跟他们的业务是分开的,在签合同的时候我也都提醒过上店里来的老人,我们这没有养老服务。不过老人们,尤其是像李奶奶这种没有子女的,碰到什么困难还是会给我打电话,我通常也都会去帮忙。但是你得分时间段吧?如果是白天我肯定就去了,你凌晨2点打电话过来让我去医院,还命令我去陪护,不去就一直打电话一直轰炸,这个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等于说您是跟李奶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也没有签订任何养老看护协议,对吧?”

 

“对,是这样。”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您的配合。”

 

“不客气。”

 

张年心里越想越别扭,这不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吗。但一想到老太太孤苦伶仃独身一人,张年心里的火也烧不起来了,只能自己给自己做工作,劝自己万事都开看。

 

但李奶奶可没放过他,警察的电话打过来没多久老太太的电话就跟了进来。张年看着来电显示,犹豫半天还是接了。

 

“喂?”

 

“你怎么不上医院来!你个不孝的东西!连我你都不管了是吗?!”

 

李奶奶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骂,张年直接爆炸。

 

“我说老太太,你这么大岁数说话嘴里得有把门的!我跟你什么关系我管你?你是我妈还是我奶?你是给我遗产还是给我帮你养老的钱?在我这办个业务了不起了你?!”

 

“你!你!要我遗产,你也配!”

 

“谁要你遗产了?你想的倒美!谁摊上你谁倒霉!”

 

杨雪闻声赶忙从屋里出来,她拉着张年的胳膊使劲摆手,“你别刺激她...给她气坏了咱们也要担责任的...快把电话挂了...”

 

张年按了电话,把手机直接扔了在桌子上。

 

“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消消气,消消气,人老了跟小孩儿一样,没法跟她讲道理。不过这个老太太确实是过分,逮着你不松手了,这以后肯定也不会让你安生。我看咱就不做她生意了,把钱给她退了。”

 

“肯定不做她生意!一会儿我就去医院把钱给她退了!”

 

“不行!你这时候可别去,这会儿正是风口浪尖,同病房同楼层的人怕是都听说这事儿了。你这会儿去,知道的是老太太无理取闹,不知道的真以为你不孝顺不管老人了。这帮人最爱串闲话,什么离谱的事儿都给你往里加,咱别惹这身儿腥。这样,老太太不认识我,我先去医院看看什么情况,等老太太出院了,你上她家里去解除合同。”

 

“嗯...确实是,还是媳妇儿想的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杨雪下午去了住院部,都没问护士就知道李奶奶住哪个病房——她根本就没消停,在病房里又哭又闹,骂完医生骂护士,好多人都在门口看。杨雪扒头看了一眼,随后就急匆匆的躲开了这个是非地。她很庆幸没有让张年来,否则照这个阵势,来了就肯定走不了。

 

张年躲了李奶奶三天,李奶奶就硬是给他打足了三天的电话,来电时间遍布白天黑夜。张年看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拦截列表,心里是欲哭无泪,不管自己怎么做,都无法甩掉这尊无理取闹的大神了。

 

到第四天的时候没有电话拦截提示了,因为李奶奶亲自登门了,而且还是警察给送过来的。那时候张年正在外面挨家拜访老人,店里只有杨雪在看店,还有几个老人在这坐着聊天。

 

警察跟李奶奶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到了他们身上。

 

“张年呢?张年那个小兔崽子去哪了?他真不管我了是吗?”

 

老太太率先发难。杨雪根本就不理她,她看向了两位警察。

 

“警察同志,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老太太向我们求助,让我们给她送到这来,说这是她的家。”

 

“您送过来之前是不是得先问清楚?这儿根本就不是她家!”

 

杨雪很生气。但老太太也急了。

 

“谁说这不是我的家?!我在这交了钱,你们就得管我!我住院都不过去看一眼,你们还有良心吗?”

 

“您说这话有良心吗?您一辈子没结婚哪来的家?您是在我们这签了合同,订了善后业务,可那也是在您死后才生效的,您现在拿这个说事儿合适吗?凌晨2点叫我老公去医院给您陪护?您可真会使唤便宜人!我们欠你的是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们收了我的钱,就得管我!”

 

杨雪不想跟她废话。

 

“警察同志,麻烦你们给她带回她自己家好吗?她之前已经报过警了,我老公也跟所里解释清了这件事。我不明白你们怎么还能把她带过来的,这不是纵容她寻衅滋事吗?”

 

“您别着急,别着急。这位奶奶并没有报警,她是在路上看到我们警车了,就过来求助,所以我们也没有了去解她的详细信息。既然这不是老太太的家,我们现在就给她带回她自己家。”

 

“我不走!我就要在这!张年呢?他怎么不敢出来见我?!”

 

老太太直接坐在了地上,那撒泼的架势根本不像刚出院的人。警察也不敢把她强制带走,只能用言语规劝,但收效甚微。

 

杨雪急的要给张年打电话。这时店里的几位老人看不下去了。

 

“你别在这撒泼打滚,那么大岁数了。我刚听杨姐说你凌晨两点给张年打电话,让他去陪护,你觉得合适吗?人家孩子不睡觉是吗?你看张年在店里闲过吗?打完电话就跑去外面挨家挨户看老人,你再不让他睡好觉,你是想让他走你前面吗?我告诉你,我跟你一样没子女,但我住院就是人张年给办的手续,为什么啊,你得将心比心知道吗?我再难受我也得等天亮了再给人家电话,你也得替人家想想,人家没义务照顾你知道吗?不是他就应该这么做明白吗?”

 

“你谁啊你?轮的着你说话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嘿,你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我告诉你我岁数不比你小,我给你弄出去我不怕担责任!二哥,王姐,咱给她弄走,别让她在这挤兑杨姐跟张年。她要给张年那么好的孩子挤兑走了,那可真就只有老鼠耗子给咱们收尸了,给她弄走。”

 

老人们慢慢靠了过来,杨雪跟两个警察也一并围了过来。李奶奶还想挣扎,但两条手臂已经被老人们抱在了怀里,警察抱住李奶奶的腿,一群人直接把她塞进了车里。

 

“请”走了老太太。杨雪不停的跟几个老人道谢,如果不是他们帮忙,今天这场闹剧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但老人们只是摆摆手,劝她不要放在心上。

 

“这种人我们也看不惯。一般像我们这种没子女的不敢这么闹,因为后面没人给撑腰。她这样的肯定从年轻时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到老更变本加厉了。再说你们两口子对我们都不错,我们这几个哪个没找年儿给帮过忙。今天我们要是昧着良心在这看戏,那回去肯定连觉都睡不着。你放心,那个老太太要还敢来,我们接着给她撵走。”

 

“谢谢!谢谢!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店能有您三位镇宅之宝,真的是我们的荣幸!”

 

“哈哈哈,这孩子嘴多甜啊。不过我倒确实是希望能有一个像张年这样的儿子,像你这样明事理的闺女。可惜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养老院不想住,请保姆又怕挨欺负,现在唯一能盼的,就是死的别太难看。”

 

老人握起杨雪的手,用自己的手心盖住她的手背,表情也变的深沉凝重。

 

“闺女,我遗嘱都写好了,等我百年之后只有你们两口子能看。”

 

“您!不行!”

 

“别说话,听我说。我无亲无故,又这么大岁数,只有你们还拿我当个人看。再说办业务那点钱儿够干什么的,油费话费加起来都不止那些了。你们是在做善事,好人应该有好报。”

 

“那也不行!”

 

“什么行不行,就让你们看个遗嘱,又不是让你们干别的。不许再跟我说不行了,再说我心脏病可犯了啊。”

 

“您这...”

 

“行了,今儿就坐到这吧,我回家了。”

 

杨雪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在电话里给张年说了,张年很为老人们的明理而感动,也更加坚定了他继续照顾老人的决心。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把李奶奶的合同退掉。

 

下午张年带着合同和双倍的钱去了老太太家。

 

一开门就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尿骚味儿,李奶奶冷眼看着张年,质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张年强压下心里的怒火,使劲挤出一张笑脸。

 

“对不起奶奶,需要照顾的人太多了,我也是分身乏术,真的顾不过来。”

 

“哼!我看你就是不想管我,想白挣我的钱!”

 

“我哪敢啊,这不是赶紧过来给您赔礼道歉了吗。再一个,我这确实是顾不上您,您啊另请高明。合同咱就解除了,您在这签个字,钱我双倍退您。”

 

“什么意思?就是不管我了对吧?”

 

“本来就不该我管你,合同上清清楚楚的写着没有养老服务,我帮老人们完全是出于情分而不是因为本分。而且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你居然跑到店里去跟我媳妇胡搅蛮缠,家人是我不可触碰的底线,你的合同我绝不会再履行!违约金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不够我可以再加,但你,我绝对不会再管。”

 

“好啊,好啊!欺负没有子女的老人是吧?我现在就报警!我让警察治你个小兔崽子!”

 

“你随便!”

 

警察很快就来了。

 

李奶奶拉着民警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把张年形容的像个地痞流氓。但片儿里的民警也不是第一次接李奶奶的警了,他们很清楚老太太的行事为人。一位安抚奶奶情绪,另一位把张年叫到一边,向他询问真实情况。

 

张年一五一十的把事情都说了,民警也很同情张年,但还是想劝他继续履行合同义务。

 

“李奶奶是我们这出了名的难伺候,我也不是第一次接她的警了,去年因为住养老院她就报了好几次警,弄的养老院都不敢收她了。社区跟民政也很为难,好几个社区的女同志都被她骂跑了。包括我们出警的民警都被她投诉了好几回。我们也没有权力去强制她解除合同,只能说是帮你说她几句,合同这事大概率还是得履行。”

 

但张年更坚决。

 

“警察同志,不是我不讲情理。人都有底线,她敢到我店里去威胁我媳妇,威胁我家人,那后面她是不是还敢更过分的事儿?如果我屈服了,那么她一不顺心就要到我店里去闹,那我的工作跟生活怎么办?我家人的安全又有谁能保障?这个臭毛病我必须给她治住了!这件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您解决不了,那我就去法院,法院解决不了,那我就关店!”

 

张年说完便径直离开,老太太追到门口不依不饶。

 

“你敢走,我就敢死在你店门口!”

 

“傻逼。”

 

张年轻声回应着。

 

车开了没多久警察就打来电话,说老太太已经想通了,同意退款解除合同。张年赶紧调头回去,在警察同志的见证下解除了跟李奶奶订的合同,并赔付了她双倍违约金。

 

张年如释重负,终于甩掉了这个沉重的包袱。

 

然而变故总是始料未及。

 

解除合同之后张年就把李奶奶的电话拉黑了,以防她又半夜来骚扰人。但是消停了还没几天张年就又在凌晨4点多被电话叫醒,不过这次是警察打来的。

 

“喂,是张年吗?”

 

“是...你是哪位?”

 

“我是派出所的民警,有位老太太死在您店门口了,我们需要您过来配合调查。”

 

张年噔愣一下就坐起来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李奶奶没了。

 

“是灰白色卷发的老太太吗?”

 

“对,您认识她?”

 

“我认识她,我马上就到。”

 

张年看了眼时间,突然发现状态栏上有六个拦截提示——全部都是李奶奶的电话号码。张年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无比,他迅速的,沉默着穿上衣服。杨雪也被吵醒了,她问张年是谁打来的电话,张年只说了句李奶奶没了,随后就疾步出了门。

 

开车到店里,两辆警车正守在门口。老人的遗体已经被救护车拉走,张年只能通过照片去辨认死者身份——确实是李奶奶。她蜷着身子倒在门口,手脚都缩在一起,看上去非常的冷,那张憔悴又苍白的脸,在几天前还是那么奋力的咒骂着张年,而现在,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你认识死者吗?”

 

“我认识她,她来过我店里。”

 

“她为什么会死在你的店门口呢?”

 

“为什么...”张年放下手里的照片,怔怔地看着空旷的街道,“我想...她可能是怕没有人给她收尸吧...”

 

到警局,做笔录,之后再回店里调监控,看一看李奶奶是什么时间来的,又是什么时间去的。中间警方联系到了李奶奶的弟弟,对方一听说要认领尸体,就立刻拒绝并且挂断了电话,再打过去就一直处在通话中。警察无奈之下只能换个座机再打,也换个说法去沟通,用认领遗产代替认领尸体,这一次对方答应了。

 

回店里调出监控,记录下李奶奶的来去时间。警察表示这件事暂时跟张年没有关系了,至少已经排除了他跟老太太死因之间的联系。但张年并不这么想,他始终认为如果那天接了李奶奶的电话,她就不会那么凄惨的死去。

 

这种自责的心情让张年变的越来越消沉,他不再给老人们打电话,也不再接新的业务,他甚至不想再开这个店了。

 

杨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个店开不开都无所谓,关键是要让张年从这份自责里走出来,不能让他在里面越陷越深。但无论杨雪怎么劝说,张年都不愿意否认是自己间接害死了李奶奶。

 

老人们也察觉到了张年的异常,这几天不仅接不到他的电话,给他打过去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的死气沉沉。好多人都到店里来问发生了什么,包括那天主动把李奶奶架走的周爷爷。杨雪把李奶奶死在门口的事儿给大伙说了,周老爷子气的直跳脚。

 

“这个死老婆子!活着祸害人死了还不让人安生!闺女你放心,我去劝张年!”

 

“唉...他现在不听人劝,也不出来了,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没事,把心结给他解开,心气自然就顺了。有我呢,别担心。”

 

周爷爷拨通了张年的电话,那边很快就接了,自从李奶奶那件事过后,张年再没漏过任何一个打进来的电话。

 

“年儿啊,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儿啊?是因为李奶奶吧?”

 

“没有...您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啊?孩子,我今天不劝你,我就是跟你说说话,聊聊天。我知道你想的很多,往身上也揽了很多。但是有句话我得告诉你,你要是无缘无故不接老太太电话,那是你不上道儿,是你不会做人。可你是无缘无故吗?那个老太太被拉黑之前干了什么你比我们更清楚,你觉得她冤吗?还是你觉得她的命比你的命更重要?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命是最重要,比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命都重要!我们这些没人管的老人为什么会聚在这里,是因为你和你开的这家店,正因为有了这家店,我们才有地方去看到和找到更多跟自己一样处境的人,给我们归属感的同时也能让我们互相帮衬,实在解决不了了还有你能帮我们。我现在特别有底气,如果明天就死我今天一点儿也不担心,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你给我解决了后顾之忧,我相信你会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当。可如果有一天你不干了,我的希望就没有了,他们的希望也没有了。”周爷爷看着身旁的一群人,“你不能因为一个死了的李奶奶,就放弃我们这一帮还活着的老头老太吧?是吧,大伙儿,都给年儿说几句,让他宽宽心!”

 

电话挨个传过去,形形色色的声音排着队跳进张年的耳朵里。

 

“年儿啊,别想了,那些事都跟你没关系,回来姨包饺子给你吃,三鲜的,可香了。”

 

“喂!张年啊!那老太太想死啊谁也拦不住,你接了电话你就敢保证她不会寻短见吗?对吧,你也不敢保证,所以别想太多,跟你没关系。”

 

“喂!听得见吗!哎呀你就是心太善了,看不得生死,像我们这些个根本就不把它当回事儿,别想了啊,放轻松,大爷请你洗大澡去!看大娘儿们!”

 

“哈哈哈哈哈...”屋里一阵哄堂大笑,张年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周老爷子一把给手机抢了过来。

 

“去去去!这老朱头,没个正形儿,没看人杨雪也在这呢吗!喂,年儿啊,听见了吧,大伙儿都等着你回来了。别再想李奶奶的事儿了,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们活着的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不必为死去的人自责,更何况咱们也问心无愧。你呀调整调整心情,过几天就回店里来吧好吗,我们也想你了。”

 

“放心吧爷爷,明天我就回店里。”

 

“哎!这才对嘛!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咱明天见!”

 

“好,明天见。”

 

放下电话的张年,也终于放下了自己心中郁结的那块石头。

 

他不再去无止境的设想李奶奶给他拨第一个电话时的期望和挂断最后一通电话时的绝望,无论他用多么难受的心情去苛责自己,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复活。活着的人要做的,是为那些还活着的人负责。

 

况且自己身上承载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希望,当初建立这家店的初衷就是为了给那些无法好好活却想好好死的老人们一个完整的归宿,之前是,以后也会是。这家店会一直开下去,一直开到他老,他死的那一天。

 

从今天起,桑榆晚距离百年老店,只差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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